许渊冲,(1921—),江西南昌人。1938-1943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,1944年入清华大学研究院,1948年赴巴黎留学,获巴黎大学文学研究院文凭,1983年任北京大学国际文化教授,2001年进入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。许渊冲是目前世界上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、法韵文的唯一专家,在国内外出版了中、英、法文的文学作品一百二十余部。所译作品,有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、《宋词三百首》、《李白诗选》、《苏东坡诗词选》、《西厢记》等古典文学名著和十余部外国文学精品,如《红与黑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、《约翰•克里斯托夫》等。1999年,许渊冲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。
北京大学西侧,畅春园小区,一栋栋式样简单的灰色宿舍楼默默伫立。除了隔壁中学的上下课铃声,这里静谧得几乎与外界隔绝。
53号楼的一间客厅里,陈设简单,略显拥挤。几把旧式沙发椅、一张小桌,剩下的不大空间,几乎全部被满满两架书占据。
书的摆放方式与众不同。它们不是书脊朝外,而是以封面示人。书架的作用,与其说是储存,不如说是展示。
一排排整齐的“大部头”,足足有一百二十本。其中既有变成了英、法韵文的中国古典文化精髓,如《诗经》、《论语》,也有《红与黑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等外国文学精品的中译本。
它们的翻译者、这套毫无装修的两居室的主人,是翻译家许渊冲先生。
(一)
1939年,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一年级的许渊冲,在日记上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校门口有两条路,一条是公路,一条本来不是路,因为走的人多了,慢慢也成了路。我不喜欢走那条路……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,我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,我将来还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。”
89岁的许渊冲先生,已经在一条孤独又难走的路上,走了整整七十年。
非专业人士中,很少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。虽然也译《约翰•克里斯托夫》这样的经典小说,但他译的最多、也是最爱的,还是中国古典诗词。他自评“不是院士胜院士,遗欧赠美千余诗”。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,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唐诗宋词,用中文读起来都困难,别说是看英法文的版本了。
他以毫不让步地坚持自己的翻译理论闻名于译界。
“你批评我,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做不到。”在许渊冲看来,因为“曲高”,所以“和寡”,而这样的“曲”,只有他敢写,也只有他能写。
诗歌难译,在文学界已成公认。即便是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先生也认为,诗歌会在翻译中失掉味道。
许渊冲却偏不相信。他不仅要做到中、英、法三文互译,还近乎痴狂地追求对仗与格律,曾经放下豪言“诗不押韵死不休”。那些灵光乍现的翻译妙句,是他最大的骄傲,他自己也举不清,这样的生花之笔到底有多少。
比如,他把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译成“the boundless forest shit its leaves, shower by shower”,既有“shower”的“萧萧”之声,又有三个“s”对应三个“艹”之形;比如,他把“不爱红妆爱武装”中的“红妆”译成“powder the face”,“武装”译成“face the powder”;再比如,他竟能把拿破仑的那句“able was I ,ere I saw Elba”,译成“不到厄岛我不倒”。
英国诗人Coolidge说,诗是“best words in the best orders”。许渊冲相信,在中文里是最好的词和排列,拿到英法文里去却不一定是最好的。因此,他反对直译,推崇意译。这种加进了译者主观认识的翻译方法,被很多翻译家批评为“加油加酱,歪曲原诗”。许渊冲崇敬的英文老师钱钟书先生,在赞美他“带着手铐脚镣跳舞,跳的灵活自如”的同时,也略带遗憾地把许的译作比作“不忠实的美人”。
求真还是求美?这个问题,如同翻译界的“to be or not to be”。而在许渊冲眼里,“真”与“美”根本就不是一对矛盾对立体。“济慈说得好,美就是真,真就是美。”他始终坚持,只有翻译出诗味来,翻译出“景语”背后的“情语”,才是“最美”,才是“最真”。他引用贝多芬的话:“为了更美,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以打破的”,他忿忿然地直拍大腿:“那些拿清规戒律来戒我的人啊,我当他是放屁!”
“我已经‘杀’了八十年了,有多少人反对我啊!”以至耄耋之年的许渊冲,仍旧牢牢坚守着自己的方寸阵地,毫不让步:“到底谁是谁非,我想后人有人评说。我和世界各国人都比了一下。古今中外,是前无古人了,包括钱先生。”
(二)
许渊冲先生评价自己:“我是个争议人物”。
上世纪50年代初,许渊冲刚刚自法国留学归来,便赶上了一连串的政治运动。
联大三年级时,他曾和外文系的男生们一起,为前来支援昆明抗日的美国 “飞虎队”担任翻译。今日燕园中的西南联大抗战纪念碑上,还可以找到他的名字。在欢迎“飞虎队”创始人陈纳德上校的晚会上,翻译不知如何解释“三民主义”,许渊冲当即起身解围:“of the people ,by the people ,for the people(民有,民治、民享)”,博得陈纳德的赞赏。
这段光荣的经历,在肃反运动中却成为了耻辱的档案。由于在“美帝”麾下当过翻译,许渊冲差点被打成国民党特务。他遭停职反省,批判检讨,被软禁达半年之久。幸好组织上在审查了一年之后,得出了“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膨胀”,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,他才得以幸免于难。
有着“不光彩”历史的许渊冲却一点也不消停。大跃进运动里,举国上下振臂高呼“多快好省”,他却跳出来主张学外语要“少而精”。文革时,他更是“突发奇想”,提出要“发展毛泽东”:“马列主义要发展,毛泽东发展列宁,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发展毛泽东呢?”
直肠子、敢讲话,又有留洋经历。但许渊冲先生却从未被划成过右派。这一切,多亏了许夫人照君。许先生自己也承认,没有她,“真是要被人整死啦!成不了今天的我。”
采访许渊冲先生和夫人时,正逢谍战电视剧《潜伏》在全国热映,他俩也是忠实观众。曾经,照君便过着和片中的情报员们类似的生活——在淮海战役与朝鲜战争时,她的工作,便是整天和“滴滴答答”的密电码打交道。13岁参军、在延安被毛泽东亲自赠予现在的名字,照君绝对称得上“又红又专”。
“她是跟着毛泽东的,喜欢说‘yes’。我喜欢说‘no’。” 许渊冲先生说。1959年,25岁的“yes girl”照君与38岁的“no man”许渊冲相识。“永定河畔杨柳青,千丝万缕诉真情。烦请流水带塞外,流水不干情不尽”。一首许渊冲先生所作的情诗,见证了他们这对本应“在两股道上跑的车”的结合:根正苗红的“接班人”嫁给了身份低微的知识分子,照君半开玩笑地自嘲:“我这个人有劣根性,我喜欢知识。”这个选择,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,至今仍不被昔日战友理解。但二人相濡以沫,共同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半个世纪。
照君说,“我对他最好,这个他知道。”
她在历次政治冲击中对许先生不离不弃,竭力用自己“红小鬼”的身份为许先生提供政治保障。
她曾劝许先生“少说几句话”,却在他继续快意直言时,默默支持。“作为一个人来讲,他有长处,也有短处,协调得不好。他很单纯,不搞人际关系,有什么说什么。有两句话用在他身上最好:诗贵在曲,人贵在直。”
(三)
如今,许渊冲先生的生活,简单而有规律。
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情是读报。最爱的报纸是《参考消息》,因为它“很讲道理,不说空话”。他以翻译的准则评判新闻的好坏:“真的就是美的,美的就是真的。新闻不真,就没有意义了!”所以,相比CCTV,许渊冲先生更喜欢凤凰卫视的节目:“中央电视台没有看头的!……胡锦涛和奥巴马通电话,实际上在谈朝鲜问题、南海问题,但电视报道都是模模糊糊的!说什么两国关系要搞好?”
有时候,他会通过一部“专线”与老友杨振宁联系。
2008年,许渊冲先生的回忆录《逝水年华》出版,书的序言,便由杨振宁用英文写成。在那篇文章中,杨振宁如此描写1997年回国时,他对久别重逢的联大同学许渊冲的印象:“他对什么事都像从前一样冲劲十足,如果不是更足的话,就和六十年前我们在一起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差不多。”
这样的评价,恐怕也只有杨振宁可以得出。昔日一同就读于“破破烂烂但精神抖擞”的西南联大的同窗,如今多已作古。“我也只有他,他也只有我了。”对这段友情,许渊冲先生分外珍惜。
那是一段美好得近乎理想化的求学经历。家国情怀、战争记忆、青春梦想以及“师道”理想糅合在一起,构建起让后人惊叹不已的“联大神话”。
在许渊冲看来,联大最伟大之处,便是对“大师”的尊重。“钱钟书、沈从文 、吴宓、叶公超、柳无忌……联大的老师吓死人的!现在的北大、清华都不能比。”谈及大学教育,他反复引用梅贻琦校长的名言:“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,乃有大师之谓也”。可惜,今日的大学,还在急着盖楼。“把盖楼作为成绩拿出来,那是很悲哀的。”
最花时间和精力的,还是翻译。
先生虽已近九十高龄,仍旧笔耕不辍,前两年还无师自通地练就了打字的本领。记者去采访那一阵子,正逢出版社约稿不断,先生几乎夜夜工作到一两点钟。许夫人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,两人为此没少拌嘴。
“我有兴趣!干不完睡不着啊!”对许渊冲先生来说,翻译不是一项工作,而是自得其乐的过程。“我就是要把我的乐趣和大家分享。乐趣分享了,原来的乐趣就可以增加一倍。”
“那您相信有译不出来的诗吗?”记者问。
许先生两手一拍扶手,舒舒服服地往沙发里一坐:“至少我还没有碰到!”
殷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