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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玉:新闻路上笑着流泪
发布日期:2011-05-06点击数:
我从来没有想过,会为一个遥远的、陌生的县城,流下如此多的眼泪,只因为,在地震后,我走进了它,看到了它的模样
记者:最近你写的一篇报告文学《天堂上的云朵——汶川大地震,那些刻骨铭心的生命记忆》,让所有读过的人泪流满面,深受震撼。你怎么看你的这部作品? 朱玉:这是我第一次写报告文学,我是流着眼泪写完的。有太多太多让人流泪的故事,在大灾面前,人是那么的渺小。作为一名记者,我记录了那些痛失亲人的悲怆;作为一位母亲,我对那种失去孩子的痛楚简直连想都不敢想。直到现在,我还是不能一个人平静地读出“北川”这两个字。 记者:地震发生时,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 朱玉:我要去灾区!当时,我立刻向领导要求奔赴灾区,很强烈的要求。先是请战,再是请示,最后是请愿。我急了。可能当时领导有统一考虑,但我觉得无论如何我要去,我不能原谅在发生这么大的灾难后,自己身为记者却不去现场。如果去不了,我一辈子都无法释然,这一生我将生活在巨大的职业痛苦之中。我儿子说:你为什么非要去前方?领导又不让你去。我对他说:我必须去,我的职责让我必须在那个地方。 记者:去灾区前,你做了哪些准备? 朱玉:我第一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——帐篷、压缩干粮、水、药品——往汽车的后备箱里一放,随时准备出发。作为一名职业记者,要做好随时奔赴新闻一线的准备。 在前方,有记者朋友告诉我,他好几天没吃上东西了,手臂晒得脱皮。我听了,一方面是心痛,另一方面没有说出口的是,一个记者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,他怎么报道?后来,不少前方回来的记者对此还津津乐道,说自己在采访时断粮断水。要是我,我对这一点是说不出口的。干记者这个职业,采访前,一点准备都没有,甚至去分灾区群众的口粮,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。还有一些记者总说自己在前方采访时遇到多大困难,遭受多大痛苦,我对此非常不同意,痛苦不是拿来炫耀的资本,是你必须承受的职业的给予。一个到灾区的记者,再痛苦也没有身处灾难中的灾民痛苦。记者应该用稿件说话,证明自己不但去了,到位了,而且还履行了职责。 记者:在你地震报道的作品中,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篇? 朱玉:我每一篇作品都是用心写的。有一位采访对象,我想我会终身难忘——安县桑枣中学校长,叶志平。光说这个名字,大家可能有点陌生,但只要说到他是史上最牛校长,恐怕就没有人不知道他了。采访过程中,他完全不知道我是一名记者,还以为我是科技部的一名官员。稿子发出来后,他的孩子打电话告诉他:老爸,你成名人了。报道2天内,网上点击阅读量就有一千多万人次。大家都由衷地佩服这位“最牛”校长。当时桑枣中学花了17万建教学实验楼,他上任后,又花了40多万元来加固。地震时,全校2000多师生无一伤亡。桑枣中学所在地安县的地震烈度是9到10烈度。北川是11烈度。处在这么高的地震烈度下,这是非常了不起的。 这也是非常让我欣慰的报道,之前经历的所有辛苦和劳累,在这一刻荡然无存。其实,我从来不奢望自己能写出在历史上留下巨大痕迹的报道,但是我希望我所采写报道出来的人物,可以感动人、鼓舞人。叶志平应该是这样的人物。 记者:灾难报道对记者有什么要求? 朱玉:我做了20多年的记者,一个最深的体会是,灾难报道对记者的要求,比调查性报道、典型报道要高得多。千万不要以为,是记者,就什么都能担当。我不主张让人生阅历、工作经历少的记者去报道灾难。因为,这样的人一到现场,非常容易被灾难造成的悲剧所击倒,不能正常工作、甚至不能正常生活,身体和精神有可能崩溃。 这次采访的时候,往往是眼前一团黑。你会遇到没有吃、没有喝、没地方睡觉、没有路可走,还有不断的余震和随时掉下的山石,然后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写出稿子来,而且还要写得快,写得好。每个人面对灾难造成的伤害,心里都会非常难过,但即使再痛苦,也不能影响工作,而是应该尽自己最大能力去报道,去采写稿件,这个时候,光痛苦,光哭是没有用的。 而只有生活、工作经历多的记者,才能比较冷静地工作。灾难基本不会妨碍我写稿。在地震前方采访时,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,但写稿时,边写边哭。稿件完成,合上电脑,我就继续采访。在北川采访时,尸臭味很大,但我随便坐哪里都能吃得下东西,我要保证自己的正常体力才能工作,我要用我的笔,记住他们。 回到北京后,回想起在灾区的所见所闻,尤其是在写那篇8万多字的报告文学时,我心如刀割,一阵阵地疼痛。我知道,我其实受伤得比任何人都深,是一种无法愈合的伤痛。有的人可能在现场哭,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,但从灾区回来以后,慢慢回到原本状态。可我不是,我受的是内伤,一直隐隐作痛。可能不写那篇报告文学,我不会伤得这么深。他们向我约稿之初,我是不想写的。但他们的一句话打动了我:这段经历和历史应该记录下来。
有人说我天生就是做记者的,但在读大学时可没人这么说,我自己也不觉得,可能身上的某种潜质和记者的要求比较切合
记者:在22年的记者生涯中,你做过很多调查性报道、突发事件报道。采访中,遇到过的最大困难是什么? 朱玉:调查性报道相对困难。2002年,采访山西运城矿难那次,最艰难。当时,有关矿难的消息被封锁得很厉害,没有一点线索,但必须要搞清楚。后来,凭着一股轴劲儿,不调查清楚事实真相、誓不罢休的轴劲儿,我完成了报道。 记者:这和你的性格有关系吗? 朱玉:其实我平常与人交往,很单纯,对别人很信任,是个不怎么设防的人。但是一碰到调查性报道时,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,可以说变得诡计多端,但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还原事件真相。那是我的工作状态。 记者:看得出你很热爱自己从事的这份职业。很早就有做记者的想法吗? 朱玉: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当记者。我在北大读书时,学的是文学。我们专业的同学毕业后,主要是去从事文学评论工作。我当记者,其实是学校分配的结果。我学习成绩比较差,每次考试,总是不断创下自己考试成绩的新低。我向来这样,一说考试就怕,一考试准考不好。 记者:那你毕业后,刚到新华社,知道怎么做记者吗? 朱玉:刚开始,只知道自己要写稿子。具体怎么写,不知道。老实说,我在读大学时,除了要交的作业,其他一篇文字稿都没写过,也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。现在有人说我天生就是做记者的,但在那时可没有,我也不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记者的料,但可能身上的某种潜质和记者的要求比较切合。 记者:第一次采访的经历还记得吗? 朱玉:我第一次采访是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,一个老记者带我去的。我们说好是9:30在人艺门口集合,我8:00就到了。人艺门口有很多橱窗,贴着剧照和演员介绍。我从头到尾认真看了好几遍,后来才知道,那实际上就是在为采访做功课。采访时,我很紧张,基本不敢问问题,主要是老记者在那儿提问。 记者: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职业的? 朱玉:慢慢喜欢上的,从每天写一篇小消息开始的。我陆续有一些稿件在《人民日报》和其他一些媒体上刊载,那时就觉得:咦,自己写的稿件登在报纸上,怎么那么美呀。尤其是那两字,自己的名字,我就来来回回地看。 记者:你们班同学后来做记者的多吗? 朱玉:有,但不多。有一部分搞影视创作,还有一些搞电视。我不知道,我现在在班里同学中处于怎样一个位置。所以,我忝列“从北大走出的传媒精英”之中,我觉得“从北大走出来”,这没有问题,但“传媒精英”,我有点惭愧。我在想,书出来以后,怎么去见同学?同学会说,这位是我们班里学习比较差的,她居然成了精英啦!人家一定笑我。哈哈。
记得当年上学时,心里总觉得北大应该永远属于我;后来,发现自己真的要走了,就问自己,她怎么不要我了
记者:说说你的母校吧。什么时候决定考北大的? 朱玉:我父亲是北大毕业的。报志愿时,我父亲问我打算报哪儿?那时,我告诉父亲,打算报考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学前教育专业。父亲就问我为什么不报北大?我说我不敢报。我是复读生,头一年高考成绩距离北京市当年的高考录取分数线差150分。 记者:但你后来考上北大了,为什么会差别这么大? 朱玉:我这个人就是这样,我心里觉得自己肯定能上大学,可我就是不愿意好好学习。只要我努力,就能波浪式前进,螺旋式上升。一开始,我学的是理科,后来又改学文科,在改学文科的那4个月里,我几乎是起五更睡半夜,累得脸都浮肿了。我父亲说,学文科哪能不报北大,我就报了北大中文系。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能考上北大,而且,还考上了北大中文系。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中文系是北大文科录取分数线最高的,我读的又是文学专业,分数更高,那时满大街都是文学青年。直到现在,我都觉得我考上北大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情,我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?但那一年我确实发挥得很不错,在北京市都数得上名次。当然了,那个成绩还是没有完全发挥我的水平,我逢考必低的情况在高考中并没有打破。 记者: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时,是怎么样一种心情? 朱玉:我记得,录取通知书装在一个白色信封里,那个空空的白信封,我现在还保留着。当时,最大的感受是不可思议。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考上北大,就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入选过国家队、从来没有拿过奖牌的运动员,突然参加了奥运会,还一下子拿到5块金牌!就是这种感觉。 记者:记忆中,你读书时的北大是什么样子? 朱玉:20多年前的北大校园,让我永远记忆清晰的是“三角地”,就是现在百年大讲堂南面的一个叉路口,有布告栏围成一个三角形。我记得当年,三角地那儿经常会有闪光的东西。它是思想和真实情感的中心,朴素无华,但特别有张力。三角地有一种魅力,吸引你每次经过时,向它注目。可现在我去看,各种广告贴在上面。我觉得它萎缩了,广告味、商业味太浓了。 我还记得我们上学那会儿,经常是穿过燕南园去图书馆,有种穿过历史隧道的感觉。我觉得,北大不是单纯一种气质,就像北京不是单一的文化气质一样,你无法用一句话去归纳、概括她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越发感到,有历史的才是最有魅力的。 记者:毕业后,还能常回北大看看吗? 朱玉:我最近一次回北大是刚从地震灾区回京时,我和几个在北大工作的同学一起聊聊感受。那天我们吃完饭后,绕着未名湖走了好几圈。我每次回北大,一定要去未名湖。记得2005年,我得了北大《财经》奖学金,回北大学习了3个月。那3个月,我几乎每天都要绕着未名湖走几圈,未名湖真美啊,我恨自己,为什么当年没有珍惜呢? 我记得很清楚,当年新生报到,我是在北京站坐的校车。当校车驶入北大南门时,我的心情就异常激动。现在回北大,经常是开车从西侧门进,但感觉依旧。这种感觉有点像从国外回来,飞机刚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时的感受;也有点像在国内出差,坐火车进北京站,看到建国门城楼时的感受,当然还要更强烈。 上大学时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小,不很珍惜宝贵的学习机会。现在回头看,越看北大越好。我这半生,最后悔的事有两个,一是在北大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,二是,生孩子时,因为我出现了危险,大夫们都忙着抢救我,我没有来得及看到刚出生儿子的脸。这两个遗憾,我终生无法弥补。 记得当年上学时,心里总觉得北大应该永远属于我。后来,发现自己真的要离校了,要走了,就问自己,她怎么不要我了。不知不觉离开北大20多年了,但这所百年高校深厚的积淀,始终吸引着你,召唤着你,影响着你。不管时间如何变迁,她始终是承载了你人生诸多追求的精神家园。
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哪个职业比记者更有趣,这活儿有时把我累得要死,有时让我烦得要命,但更多的,让我乐不可支,也许这就是幸福吧
记者:北大对你有着怎样的影响? 朱玉:北大对我可以说影响一生。我觉得,北大这个地方太奇怪了,一旦你和她扯上关系,就永远和她划不清。一个是,你在北大学习的这一段经历,让你只要说出“北大”这两个字,在全世界都能找到同学和朋友。北大变成了你学习和业务能力的证明,变成了个人素质的证明。尽管大多数北大人不会以此炫耀,但在别人眼里,北大的毕业生理应是高素质的人才。 还有一种感觉是,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北大的毕业生,心里总是有一种“不能辜负她”的想法。我原来一直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学术出身,生怕自己的表现配不上北大,辱没了母校的名头,我不能往母校脸上贴金也就罢了,但决不能往上抹黑。在我眼里,北大就好比一根跳高的横杆,无论你跳得再高,你总会觉得她的标准在你之上,你无法企及。到现在,人家一说你是北大的,我心里隐约有一种自豪,另外还有一种感觉,就是自己好象还不怎么配得上这两个字似的。但现在值得欣慰的是,自己还不至于辱没母校的名声。 记者:北大教会了你什么? 朱玉:包容和独立思考。北大以一种包容的胸怀,给每一个北大人以自由的空间。我写稿子,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,可以不循常规。你如果问我:新闻通讯和新闻特写有什么区别,我会坦率地回答,我完全不知道。这样的结果就是,你可以完全的文无定式,开阔思路去写。 走出校门,进入社会后,你能在金字塔处在什么位置,取决于你个人的基础,取决于你个人的工作能力和各种机会。北大帮我打下了一个好的基础。北大不是把我教出来的,是用她的精神与传统把我熏陶出来的。时至今日,北大老师们教的东西,我已经不能全部记得了。但是,在我忘记了那些知识后,剩下的,是北大给我的教育。 记者:你的多篇新闻作品得过中国新闻奖奖项,还获过首届中国记者风云人物、全国抗击非典优秀记者等称号,在你心目中,好记者的标准和要求是什么? 朱玉:人们常说新闻良心很重要,但我自己越来越觉得一名好记者不但要有正义感,而且一定要认识到并告诉自己什么是职业记者。职业记者应该以职业操守和专业水准来要求自己,理应履行好记者的职责。 要成为一名好记者,我觉得,首先要能吃苦耐劳。不是说,好记者就要天天以吃苦为己任。生活中的常态应该是积极健康的,在非常态,需要冲锋陷阵时,应该完全有能力做好工作。另外,就是要有广博的知识。我理解的广博知识,是看他是否具备进入一个陌生报道领域的快速适应和反应能力。不管采访有多么困难,都要能写出稿件来,而且每篇稿子都要具有一定的专业水准。你不要总说自己在某一熟悉的报道领域做得多么出色,因为在熟悉的领域大家做得都挺好。 记者:有没有想过改行? 朱玉:不是没有对别的职业动过心,但是回想起来,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哪个职业比我现在当的记者职业更为有趣。这活儿有时把我累得要死,有时让我烦得要命,但更多的时候,让我乐不可支。也许这就是幸福吧。幸福从来不是纯甜味儿的,生活从来就是给你点苦头,然后再给一匙糖。 如果有一天,人们说朱玉是个好记者,而且是真心话并非恭维我,那我就太高兴啦,咱是个真性情的人,高兴也憋不住。 采访手记: 约定采访朱玉的时候,因为“北大”二字而顺利得到对方的应允。采访就在新华社附近的一个咖啡店进行,朱玉走进来的时候,还没见到她的人,已经听到她用略带嘶哑的大嗓门和咖啡店老板打招呼了。落座后,朱玉首先抱歉说:“嗓子哑了,给中国男排加油喊的。”这个时候的她,刚刚完成了一本有关汶川地震的报告文学《天堂上的云朵——汶川大地震,那些刻骨铭心的生命记忆》,也刚刚结束了一段异国旅行,用她的话说,当下正在“享受奥运”。 朱玉个子高挑,喜欢大声说话,喜欢开怀欢笑。和她对话,不难想象那些有关食品安全、煤矿事故或是医患纠纷的新闻调查报道,源于她的执着与直爽,甚至颇有仗剑走江湖的侠肠义胆。而她风风火火的形象,与那些有关汶川记忆的细腻温婉的文字,风格迥异。难以想象,她面对着电脑写作时,那痛苦流泪的样。,朱玉坦言,直到现在她都不愿意再看到“汶川”两个字。 说起欣然接受采访,朱玉说不为别的,就是因为是“北大”的事儿。这两个字对于她就是一种召唤。当年,北大是那个成绩平平的朱玉想都不敢想的高等学府,而今的“北大”却是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的眷恋。一走进北大,朱玉说自己就踏实了,到家儿了。进行采访的前几天,朱玉刚刚结束了一段悉尼之旅,喜欢中国文化的她说,能在异国他乡看到充满中国文化底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,真是过瘾。在外面走了一段时间,她就要回来了。因为没有什么比呆在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让她觉得舒服了。不过喜欢旅游的她还是停不下来,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西班牙,她说要去那里学习海鲜饭的制作方法。 采访临近结束,朱玉建议把中午饭也一并解决了。点菜的时候,她点了一道很辣的菜,说是她的最爱。一盘子菜,多半盘的辣椒,就像朱玉的性格,吃起来够味儿。朱玉说自己爱琢磨吃,是因为儿子也爱吃。谈起儿子,像所有的母亲一样,朱玉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幸福的笑容和疼爱的表情。在儿子面前,她喜欢钻在厨房里研究新鲜菜式,并把它化为桌上佳肴;同时,她也会把自己新鲜出炉的报告文学捧给儿子欣赏。只不过,儿子似乎对美食更加买账。对此,朱玉也只能笑笑。采访结束时,朱玉还在谈论自己最新发明的菜式,一个母亲的成功和喜悦无非是因为得到了儿子的首肯。

采写/祃璟琳 朱健敏 肖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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