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大最重要的收获是我真正找到一个我喜欢的事情,就是做电视、当记者。
记 者:为什么会选择上北大?
张泉灵:考进北大本来不是我的第一想法,我原来想做一个国际经济法的律师,估计是受美国法庭片的影响,从中学开始我就擅长各种辩论。我是1991年考大学的,那时,中国刚刚改革开放,国际贸易、国际经济这类专业特别热门。我的第一志愿是华东政法学院国际经济系,但我们那年有一个提前招生栏,北大和复旦都属于提前招生的学校,需要军训一年。上海还有一个规定,必须填一个外地志愿。因此我就填了北大在上海只招一个人的专业,就是德语专业,结果莫名其妙被北大招到德语系。
我的同学大多数在中学时就学过德语,或是父母任驻德外交官。军训第一天,一个同班同学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,我跟他说,对不起,我不是你们那儿人,听不懂你们家乡话。那个人狐疑地看着我半天说,我在用德语跟你打招呼。其实,我不太喜欢这个专业,毕业后的前途一目了然,终身做一个翻译或是出国留学。因此在北大,德语课我一直不太用功,包括其他的大课,能逃的都逃了。
记 者:那在北大有什么收获?
张泉灵:收获还是很多的。一是北大诸多良好的选修课课程安排,二是北大丰富的业余生活,包括各种社团活动及各种内容丰富的讲座。选修课学分我在第一学年就全修完了,之后上课完全不是为了学分,而是觉得有意思,终于有一天能摆脱中学时被动的学习模式,可以自己选课,简直幸福无比。我选课就像看书一样,特别杂,我学过法医学、旅游山水、地理、动物心理学等,这些都是我特别喜欢的。
在北大最重要的收获是我真正找到一个我喜欢的事情,就是做电视、当记者。我发现只有从事这个行业才可以每天去研究不同的事物,每天面对新的地方,新的人,和有趣的事情。大三时,北大和中央电视台合作一个专题片《中华文明之光》,选择由北大的教授和北大学生来做嘉宾主持,有机会可以免费到祖国大好河山旅游。这对穷学生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,而且还是由当时中国最好的教授、研究这方面的专家给你做导游。其中有一集是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室录节目,在演播台上一坐,整个全部灯光打开的时候,我突然有一种感觉,就是那种你浑身血液被点燃的感觉,如果要事后去描绘的话,那就是我的生命被点亮了。
记 者:校园里还有什么难忘的事吗?
张泉灵:我在大四时,拍了一个电视剧《阳光路》,参加全国大学生电视剧展播,故事情节现在想起来很简单,里头的男主角就是撒贝宁,他演一位山鹰社成员,交了一个女朋友,就是我,我想让他毕业后出国,他却想去西藏工作,就是这么一个脉络。这是在大学期间非常愉快的一次经历,可以合法地不上课,又可以和一群有趣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戏剧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业余爱好,我从小学时就是上海少年宫戏剧队的成员,演戏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,如果不是妈妈坚决反对,也许我会去报考上戏、中戏或者北京电影学院。
记 者:那你怎么理解“北大”这两个字?
张泉灵:我觉得北大精神,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,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想法。我前不久去看望季羡林先生,他的秘书跟我说,去年他们送季老回学校,推着他走在未名湖畔,那天正好是学生们毕业穿礼服照相的日子,大家突然看见季老非常惊喜,季老在北大就像一座丰碑。学生们纷纷跟在后面,骑自行车的学生看见季老立马翻身下车,向季老鞠躬。这一幕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,我觉得这是北大非常重要的一个精神,对季老的尊重不仅仅是对这个人,而是对知识的一种尊重。
北大其实有很多有些矛盾的性格,我认为北大是非常包容的一个地方,有这么多的学科,不同思想的碰撞,各色人等,你会发现北大学生个性差别很大。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上了清华,我们之间经常讨论北大和清华的区别,我说在北大人看来最浪漫的一件事情,就是在未名湖畔看到满头银发的一对老教授,手握着手迎着夕阳走来。他说清华的同学们通常在早上戴着一个耳机,围绕操场跑三千米,喊着要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的口号。
白岩松给我打了一个电话,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,直播其实就是一层纸,我觉得你已经捅开了
记 者:讲一下你离开北大的工作经历吧,是怎么走上记者、主持人这一行的?
张泉灵:我1997年进入中央电视台,当时在四套《中国报道》栏目,我的主持人生涯就是从那儿开始的。那三年给了我丰富的知识积累和人脉的积累,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刻苦、最用功学习的三年,我学了好多基础经济学方面的知识。
2001年底,我进入《东方时空》“时空连线”,采访中我真正地接触到了中国社会基层,如阜阳奶粉事件,多次矿难,嘉禾拆迁事件等等。这打开了我作为一个新闻人的视野,让我看到了新闻本身的魅力。
2006年,我开始主持《人物新周刊》栏目。这段经历给了我很好的演播室锻炼的机会。做直播主播,你要有演播室掌控能力,而不仅仅是坐着说。演播室掌控需要有很多设计的环节,你本身就要是一个节目策划人,才能够清楚地去掌握这一切,而不仅仅是流利表达。我从一个流利的表达者变成一个真正去掌控演播室流程的人。虽然这个栏目取消了,但是我觉得这种技巧和方式可以被广泛运用。
记 者:到目前为止,你认为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有哪几次采访对你触动最大?
张泉灵:记者这个职业使得你永远可以去一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,经历一些别人经历不了的事情,你的一辈子就像别人几辈子一样。
第一次是2002年,我去阿富汗喀布尔采访。战争原来只是文学作品上描写的,但当它真实出现在面前的时候,颠覆了我很多的想象。我一直在想,那些人是怎么生活下去的?23年的战争,把他们的家园全部摧毁,那种摧毁看上去会让你觉得心颤。喀布尔往北70公里原来是世界上最大的葡萄园之一,现在全被炸平了,留下了很多弹坑。我们的向导不到30岁,在塔利班统治之前是一所中学的老师,塔利班统治之后就失业了,给外国记者当导游。在路边看到一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开设的露天学校,没有校舍,没有桌椅板凳,只有一块黑板。当你看到这个场景时,你会对自己的人生有重新的看法。
那年夏天,我从阿富汗回来之后去了罗布泊。到了罗布泊,生存条件如此艰苦,使你发现,人生的快乐有时很简单。原来想要的很多东西,你都会觉得不重要,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“活在当下”,要善于体会正在你身边的那种幸福。这是使我的人生观发生很大变化的两次采访。
记 者:谈谈你在非典时的主持经历吧,当时你一个人在主持岗位坚守了很多天。
张泉灵:2003年非典,从5月1日开始,新闻频道开始直播。当时领导说,如果二楼有任何一个人得了非典,这层楼就要被封掉。我们的播出系统正在二楼,这就是说如果谁在里面干活,就要一直坚持待在里面。当时我每天都要做两到三个小时的直播,真发生这样的事,我就出不来了。你说恐惧吗?恐惧是有点,但我更多觉得的是一种巨大的责任感。之前做记者很多时候是因为兴趣,但那次,我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一种职业责任感。
那次经历对我的职业能力也有很大提高。我之前有一个障碍,就是对着镜头没有稿子说话,会本能地紧张,远不如对人说话那么流利。但通过那些天连续直播,把我这个恐惧打掉了,这在我职业生涯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。而且以前的直播,大都有流程单,每一秒、每一分钟你都知道要发生什么,最多有一些技术上的障碍,但那次直播要面新各种各样的不可预见的情况。比如直播马上要开始了,但是导播告诉你,嘉宾临时来不了,你需要一个人说。直播5分钟之后,你又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,播着播着就会加一小时,原定三天的直播,后来播了十几天,只有我一个人在主播台上。要相信你的团队,要相信你自己,一定能够扛过去。那是我职业上一次飞跃。
记得播到5月4日那一天,我讲了一个故事,说有一个妈妈,是一个护士,在北京西边一家医院,她的儿子每天都会问爸爸,说妈妈为什么还回不来,爸爸每天就带他去爬西山,在西山上可以看到那个医院,然后告诉他妈妈说,每天两点我们要到那儿去看,那个妈妈每天也会在两点的时候在医院走廊里朝着西山的方向摆手,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。我在讲述过程中一直强忍着,但在结尾时还是掉下了眼泪。那天播完后,白岩松给我打了一个电话,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,直播其实就是一层纸,那层纸没有人可以帮你捅开,你得自己捅开,他说,我觉得你捅开了。
记 者:你觉得一个记者的基本素质是什么?你的出镜报道风格是什么?
张泉灵:好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,我觉得一个记者起码得有90分以上的体力,90分以上的情商,这个情商包括你自己的心理状态、跟别人打交道的能力,还得有80分以上的智商,三者缺一不可。
谈到出镜报道风格,我觉得这和我平时判断事情的方式和思维方式有关。我到一个新鲜的地方,永远在找最重要的事情。我到一个新的环境当中会本能地找最重要的人,最重要的事情,和环境中最有意思的细节。
2008年,对于一个新闻人的成长,也许是空前绝后的
记 者:2008年你马不停蹄地出现在几次大型采访当中,几乎没有间歇。听说去汶川采访,你是主动请战的?
张泉灵:珠峰火炬报道刚结束,汶川地震就开始了。对于大事的判断你要有一个基本知识的积累,当年唐山大地震影响到了14个省,当我在网上看到汶川地震波及到更多的省区时,我就感到这是一个超大的事情。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所在的栏目《东方时空》有没有派人去?所以第一个电话打给了《东方时空》的制片人,他告诉我已经有两拔人去机场了,我说我这边离那儿近,能不能去?之后给成都机场打电话,发现机场已经关闭了。我想我们有人去了,这件事情我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,但晚上看电视,越看越不对。给老公打电话,他说一个记者不去现场太可惜了,你的职业生涯当中也许就碰到这一次。所以我就给新闻中心的庄主任打电话,我说你要后方缺人我就回来,你要前方缺人我就想办法去前方。他说你要是身体没有问题,当然希望你去前方。
记 者:在地震灾区,有哪些事最打动你?
张泉灵:在灾区感人的故事每天都会碰到。耿达乡当时是一个几千人被围困的孤岛,采访时我问村民:你们最需要什么?最缺什么?他们说缺吃的、缺穿的、缺住的、缺水、什么都缺,但有人特地拉住我说,下回你们再来要给我们送点玉米种子,因为现在不种的话,秋天就没有的吃了。在那种环境下,他们还想着生产自救的事。大家都给我们手里塞带给外面亲人的纸条,纸条上都说我很好,我很平安。在那种环境下,他们能活的好吗?但他们都说自己很好,让我触动很大。
记 者:听说你在汶川采访时,老公找不着你,都急坏了。
张泉灵:5月15日我们开始往漩口镇走,走到一个滚石区,需要打散队伍,迅速通过。当时我们这支队伍共有200多人,有特警、公安边防、医疗队,得打散通过再集合。进漩口时,谁都不知道走进去要多长时间,原来开车只需要半个小时,谁知道那个山路特别难走,很多路断了还要绕,一走就走了九个小时。老公往我们办公室打电话,一直没有音讯,后来他在电视里看到我,又找到武警的哥们,武警都有卫星电话,告诉他说没关系,你老婆正在我这里。
记 者:你关于汶川道路不通的报道广获好评,怎么想到做这一条报道?
张泉灵:回到宾馆之后,可能是夜里2点多了,本能地开电视,发现我跟整个信息系统是割裂的,特别郁闷,甚至感到崩溃,接下来应该做什么?成为一个大问题。我想,谁在不间断地看电视呢?那个人就是我老公。然后我就给他打电话,我说你看了一天电视,有什么没有看明白的地方?我老公说,总理都拍桌子了,说要12点以前把路修通,为什么修不通?第二天早上一起来,我们就直接去断路的现场。我觉得这是新闻的关键点,通过报道,解释了为什么路一直修不通。
记 者:作为女记者,在前线方便吗?
张泉灵:我觉得野外生存虽然有男女之分,但是有技巧,当你了解这些技巧,你就不会成为大家的拖累,只要你不成为大家拖累,你就不会影响整个团队的工作,而且女同志还会成为整个团队的力量源泉。领导教育小战士说,人家中央电视台女孩子,比你们大十多岁,还在那儿走呢,你有什么不能走的?
记者:女人对美都比较在乎,比如在摄像机里面如何好看,你有没有在你出镜的时候,跟摄像进行这方面的沟通?
张泉灵:其实我们在直播的时候,必须体现环境,摄像习惯用广角拍,因为用了广角之后环境会纳进去更多,信息量会更大。但是广角拍,出镜记者会不好看。我都不在乎摄像用广角拍,我还在乎啥?
记 者:汶川这12天采访,除了一连串的荣誉,你觉得还给你带来了什么?
张泉灵:再次提高了我的单兵作战能力。平时我是主播,直播时有一个团队,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当过单兵记者了,单兵记者需要很多素质,比如说对事情的判断能力、报道点的寻找、公关能力等等,所有这一切都得靠你去调整。在通讯不畅的情况下,你去找选题,采访,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完成,自己做自己的后勤保障和技术支撑,然后把它发出去。汶川采访还让我的人生观上发生很大变化。你会非常珍惜你已经拥有的东西,它唤起你内心的那种爱,那种帮助别人的欲望,有了这种心情,人就会活得很幸福。
记 者:获得英模称号以后,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吗?
张泉灵:应该是一种对荣誉的惶恐感吧。说句实话,在那儿的人都在付出,你恰巧是作为一个强势媒体的一个早期到达的人而已。如果我不在中央电视台,如果我晚去两天,就算我付出再多,也可能不会得到这个荣誉。另外,我们台的环境不太拿获奖当回事。在我的身边得过最高荣誉的人有的是,全国十佳青年有好几个,全国各种级别的劳模都有,大家不是还得干活吗?该怎么干还怎么干。
记 者:这次中央电视台的汶川直播受到各方好评,你怎么看这一点?
张泉灵:跟我们用电视直播记录的方式有关,跟内容更有直接的关系,我们的汶川报道让人觉得好,是因为在地震灾区的人们表现得太好。汶川报道的成功在于放手让中央电视台去做。我更愿意说,给中央台多大的平台,中央台就能释放多大的能量,这是最关键的。再有就是在汶川报道中,有一大批人得到了锻炼,有那么多主播可以做这样大型的直播,这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。2008年,对于一个新闻人的成长,也许是空前绝后的。
采写/穆莉 孟庆伟
采访手记:
采访张泉灵,是在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一间大办公室进行的。屋里人很多,电话一个接一个。我们提出是不是换个安静点的屋子,泉灵却爽快地回绝了,因为她想赶紧采访完抽空回家,去看她那位因为打篮球扭伤脚的老公。而随着采访的进行我们也发现,“环境”对她的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。或许因为采访是她的专业,对面的她时不时地反问我们,她的回答就像她的报道,有故事,有细节,活灵活现。
汶川抗震救灾报道为泉灵赢得了一连串的荣誉,但在同事眼里她和平时并无两样。前些日子,部门让她提供以前的获奖证书,结果她早弄丢了。问她平时有没有注意网上关于自己的评论?她笑着反问:“他们说你好和说你坏,影响你吗?”
奥运会期间,她在IBC担任注册记者,得空时帮着其他岗位做了很多不该主持人做但又缺人做的事,如整理播出串联单、查找资料等。她说:当你被派到一台机器上做一个钉子时,永远不要想象你是那个最出彩的部件,你要保证整个机器的运行。
泉灵喜欢每天都去不同的地方,面对不同的人。她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就是跟人聊天,也总爱在第一时间把采访收获与办公室的同事分享,所以身边的人都叫她“小灵通”。
除了工作,她喜欢郊游、滑雪和看书,看的书很杂,除了捡老公看剩的,还有寄给她的各种期刊杂志。她说自己很懒,不是必须做的事情不会去做,所以不愿写博客,也没想过出书,平时除了出长差,只要在北京,就会陪老公和儿子。“否则又要干活,又要看书,哪儿有陪儿子的时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