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9月,聂震宁获得出版界最高奖项“韬奋出版奖”。评选中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则:一是出版发行体制改革中的领军人物,二是有突出业绩、在业界有广泛影响的人物。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说,我们要把那些埋头苦干、终身致力于出版事业、对出版事业的发展真正做出贡献的人,作为我们的出版家彪炳史册。
我的作品里面有悲苦、有调侃、有揶揄、有抒情,但却没有厌世
记者:你198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首届作家班,那时候35岁。在这之前,你已经是青年作家。为什么要进入北大?
聂震宁:“文化大革命”之后,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(即后来的鲁迅文学院)恢复并培养
了一批作家,1984年,我考人文讲所成为第八期学员,我们这批青年作家是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从社会底层艰难走出来的。那时文学创作很热,北大想为我们办一个作家班,来帮助我们成长,同时也能丰富学校的生源和教学成果。1986年,北大就从文讲所第七期和第八期共100多名学员中招生。第七期是文学编辑专业,第八期是文学创作专业,两个专业学员大多数都是当时知名的青年作家。
在是否考北大的事情上,班上出现了很大的分化,有些同学放弃了,但是我没有。考北大难度很大,有好几门考试,从《诗经》一直考到现当代文学。
进北大前,我的文学创作势头正好。我的想法是,既然搞文学,就应该对文学有很好的钻研,无论是对作品的鉴赏,还是理论的学习和修养。考入北大以后,我愈发觉得我来得对,真应该认真学习一番才是。在北大期间,我也还在写作,发表短篇小说《长乐》之后,接着又发表了“长乐”系列短篇小说以及中篇小说《暗河》等,其中《长乐》被选人《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选》。当时给我们上课的都是中文系一流的老师。记得在课堂上,讲授当代文学的张琮老师很认真地就我的作品《长乐》评价了一番,让我深受教益和鼓舞。
在北大,单单一个文学并不能覆盖我全部的学习时间。你想,北大的学问有多大?那是汪洋大海。那时有很多讲座,一看讲座海报就让人激动。能去的讲座我尽量去,可也耽误了不少创作时间,但这让我的学习收益非常丰富。北大给我滋养的不仅是文学,还有历史、哲学等学科。
在图书馆,我读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,同时,读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、叔本华、弗洛伊德、弗洛姆,还有丹纳的《艺术哲学》,中国的孔孟老庄、现代大师,读的很杂,并不系统,只是以读为乐、以博为快而已。
在北大,感受到最强烈的是北大精神,那就是创新精神和兼容并包精神。许多采访都会问到我在北大学到了什么。事实上,我觉得在北大更多的是受到了思想的、精神的深刻影响。这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。它给我带来的不仅是知识,也不仅是理念,还是一种思想,更是一种思维方法和人生追求。这种思维方法对我后来从事出版工作有着根本性的影响,比如对出版业本质的认识,对出版价值的判断,以及出版如何创新,如何评价文化产品等。
北大中文系办这个作家班对我们来说是受益终身的,使我们不少同学能够持续地写下去,不仅关注自我的精神世界,也能对民族对社会对人类抱有深度的关怀和认识,培养了我们的文化精神和底蕴。
记者:1980年代是一个文学创作热情很高的时期,你的作品《去温泉之路》、《长乐》、《暗河》等在当时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成绩,你的创作灵感是否来源于丰富的人生经历?
聂震宁:说我的作品“不同凡响”可不敢当。可以这么说,我的创作主要来自对生活的感受,来自于我生活的那个小县城和后来的一些经历。县城人的心态,我觉得我琢磨得还是比较准的。
表面上写的是一个小城,其实写的是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某些特点。我的人生经历比较坎坷,但我对生活充满热爱,所以我的作品里面有悲苦,有调侃,有揶揄,有抒情,却没有厌世。
我有很多人生的经历还没有写,比如我做过六年多的插队知识青年,却没有正面写过知识青年的经历。为什么呢?我觉得那六年多的经历太宝贵了,那是我人生经历最宝贵的财富之一,是“压箱底”的生活积累,如果写出一般化的作品就太可惜了。此生一定会好好写一本。
记者:你如何看待当今的“浅阅读”现象?
聂震宁:浅阅读在任何时代都存在,包括陶渊明那种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”,也有一点浅阅读的意思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博览群书很可能就是一种浅阅读。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,浅阅读主要是对报纸和杂志的阅读,还有对书的浏览。那么现在,更多指的是互联网上的阅读。互联网阅读和杂志阅读有多大区别?都带有浅阅读性质,所以不必责怪互联网时代。
作为阅读,我认为广博和深入要兼顾。一个青年也好,一个专业工作者也好,要想深度阅读,单靠互联网是不行的。互联网上有很多很好的资料。但是如果以为互联网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,而过去传统的阅读过时了,那我们这个社会、民族就可能流于肤浅了,我们的逻辑思维能力、专业语言能力,特别是综合的文化修养等很多方面都会受到负面的影响。
中国改革开放30年,信息越来越开放,但科学巨匠、文学巨匠、艺术大师却很少产生出来。为什么?钻研不够,专心不够,专业不够。我们的社会现在不是说阅读面不够,而是钻研度不够,因而创新能力不够。这方面应该引起我们每个人深思。
现在,我们提倡大家深度阅读,把阅读看成是修身养性,同时也是提高自己创造能力很重要的事情。在2007年“两会”期间,我和30位政协委员共同提出一个提案,开展全民阅读活动。
阅读是需要提倡的。我国自古就有“劝读”的传统。读书首先要成为各人内在的需求,同时也需要有外力的推动和规范。一个人随随便便拎起本书就看,看完就扔,当然是可以的,但是一个民族这样就不可以。一个民族、一个社会、一个国家要提倡深度的阅读,广泛的阅读。有人把国民阅读率下降归结为互联网发展,有一定的道理。可是,在欧美发达国家,互联网也很发达,图书阅读率还是很好,这就值得我们深思。实话说,我们这里的阅读习惯本来就不够好,现在提倡开展全民阅读,一点都不为过。
写作是要追求个性的,可作为一个编辑要有包容的心态
记者:你抱着一个文学梦走进了北大,希望能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,毕业后却走上了出版业。
聂震宁:北大在文学学习方面给我的一个很大影响,就是提醒了我,文学是多面的,多层次的,这跟一个作家的判断是不太一样的。创作是要追求个性,于是有些作家就认为,除了自己一类的作品之外,其他的作品都是废纸一堆。可作为一个编辑就要有包容的心态。在上北大之前,我的文学创作相对来说路子要窄一些,比较坚守一些独特的文学风格,经过北大两年的学习,作为作家,我的文学路子开阔了很多。而作为出版家,不仅视野开阔了,更具有了包容的胸怀。
记者:你毕业后进入出版行业的过程是怎样的?
聂震宁:在考入北大前,也就是1985年底,我还在文讲所上学,工作关系就调到了漓江出版社。当时我已经有做出版人的意识和准备了,同时也在策划选题。但我还是想以写小说为主,兼做出版。“长乐系列小说”、《暗河》就是在北大期间创作的。当时,做作家是我第一位的考虑,做出版是我第二位的考虑。毕业后,回到漓江出版社,任编辑室主任,编辑大型文学杂志《漓江》,基本上还是在文学氛围里工作。当时对杂志还没有提出太高的经营上的要求,是那种作品本位的编辑工作。到了1990年,让我提任漓江出版社副总编辑,这时我就觉得要很好地做出一番业绩来,要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推荐和组织上对我的信任,于是我一下子就投进出版工作来了。
那时,漓江出版社在出版外国文学方面很有成绩,中国文学图书出得也不错。我们觉得知识类读物应该可以很好地抓一下。当时知识类图书市场上绝大多数是理科的,文科的很少。我们认为“重理轻文”的传统需要调整,于是就策划了《文科知识百万个为什么》这个选题。我从1990年2月份开始到北京来组稿,当年12月就出书,共有22种。我邀请到了冰心先生任总主编,我忝列执行总主编,负责组织联络。特别需要提到的是,丛书中哲学、政治、经济、心理学、军事、历史、文学、语言、写作、美术、音乐等分册,邀请到了许多知名的学者、教授、专家担任主编,质量有了保证,也很有号召力。丛书第一次印刷2万套,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销量。书出版后,我们和中国青年报社还联合举办《文科知识百万个为什么》有奖读书活动,搞得很是热闹。接着这套书就获得了第五届“中国图书奖”一等奖。
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我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出版人的岗位上,全身心地投入,文学创作只好放在一边。做完这套书后,我在出版工作上就一发不可收拾。我不断地在策划选题,不断地对出版进行思考。文学创作越来越少,出版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不过,文学与出版,都很有意义,所不同的是,写作是把一个邮票大的小镇生活写给全世界人看,而出版是要把全世界的东西告诉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。一个出版家必须要有比较广博的知识,更为系统一些的学识,北大的学习为我打下了一个比较好的底子。
记者:从文学创作到从事出版管理工作,你始终保持着激情,这种激情来自于何处?
聂震宁:我是有些激情,但也不是激情四射那种。我的激情,首先来源于对文化的热爱。我总觉得能够从事和文化相关的事业太好了。直接操作一些文化项目和产品,并获得成功,我乐于去奋斗,也许需要很长时间,但是会激励着我继续向前。再者,我的激情来自于对出版工作强烈的责任感、使命感。
我总想着要努力,还想着要有所成功。但我并不急于求成或者好高骛远。当初在漓江出版社,我不能够说我要做全国第一,但是我可以说我要在哪些方面成为全国一流:后来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,它已经是一流出版社了,这个时候我会要求出版社始终保持着全面一流的状态,保持进取的精神;现在在中国出版集团就更不用说,是一个点多面宽的企业集团,下属出版单位、发行单位参差不齐,有百年老店,也有新办的出版社,有持续发展的发行机构,也有处于转型期艰难跋涉的发行机构。那么,中国出版集团应该给自己确定一个什么样的定位?我这个总裁应该有一个怎样的精神状态?首先,它是出版业的“国家队”,应当发挥示范带头作用,要把体现国家出版水平看作是自己的责任。同时,改革发展当中它还要有一些独特的贡献,为出版产业整体实力壮大作出贡献。只要保持这样的进取状态,你就会觉得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。
采取文化管理事实上是务本之道,因为出版业本就是文化
记者:从漓江出版社到人民文学出版社,再到现在的中国出版集团,你作为管理者总会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,取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。在改革的过程中,你的思路一般是什么?你最看重什么?
聂震宁:我特别注意团队的精神状态。我认为这和我的性格有关。我的小说写得比较抒情,但是也比较理性,没有非常放肆的东西。管理企业应该是偏于理性的,但是企业管理仅仅靠理性又不免少了些人文精神,缺少感染力。于是我在文学创作上的感性特质就辅助了我的管理,增强了我的影响力。1994年,我在漓江出版社社长任上,提出了一个社训:爱书、爱社、和为贵。那时提出“和为贵”,是不是有些感染力?
记者:后来你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,所进行的改革是不是也从这些软性的东西开始?
聂震宁:你说的很准确。1999年,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社长,我首先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总结出版社50年来的优良传统,把已经弱化的传统重新构建出来,使其从思想、精神、文化上发扬光大。当时文学出版业界竞争激烈,风起云涌,群雄逐鹿,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经营状况不太好,使得大家感到很受挤压,而且有些忿忿不平。面对这样的局面,我想必须用一些口号来振奋大家的精神。“新中国文学出版事业从这里开始”,这是我亲自拟定的。后来有些出版社效仿这个句式拟广告,可见感染力不小。
我还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拟了另外一个口号,也是在优良传统基础上构建出的两大精神之一,就是“筑成我们的文学家园”。当时,文学出版市场竞争非常激烈,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说,我们不仅要在文学出版上获取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,还要成为一个文学活动机构,成为作者、读者、文学爱好者的一个精神家园。至今,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在用这两个口号。
除此之外,我也进行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刚性管理,把奖励制度建立起来。有了奖励制度,也就有了激励机制和约束机制,大家一下子觉得要好好干,不干就不行了。管理方法太软性,一个企业不能很好地维持一种有威力的运作;太刚性,可能会使得整个企业的氛围不够圆润,人际关系紧张,运作不够灵活自如。管理企业应该刚柔相济,这是非常必要的。
在中国出版界,我可能是比较早地提出企业文化管理的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,出版企业的经营管理者都到经济界去学习经管知识,很有必要。但我认为出版企业的管理需要进行文化管理。
文化管理是管理科学中一个重要流派,主张在管理过程中实施价值观、道德观和行为准则的管理。我们出版业经营的是文化产品,采取文化管理正是务本之道。出版业之“本”就是文化,在实施一般的企业经营管理方法的同时,加以文化价值的提升,从一定意义上也就是让出版业不要脱离本原。
记者:出版业作为特殊的行业,在推进体制改革中是否遇到一定的阻力?
聂震宁:凡改革总会有阻力,否则那就不是改革。问题是既要改革,也要协调,不可以不改革,也不可以把改革简单化。就拿出版业的文化贡献力这个问题来说。有人以为既然改革了,只要出版单位不违法,就让产业和市场自我发展,文化的贡献力自在其中。其实,文化生产要有国家的宏观指导,要体现国家的文化意志,否则,国家的文化建设就可能是一种散漫的、无序的、无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,况且市场有时候还会失灵,这是非常危险的。可是,有了国家的主导,就能解决文化安全和快速发展的问题吗?靠国家也就是政府来安排运作,还是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去实施,这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。看来,一些不适宜用市场办法解决的文化基础设施建设和重大发展项目,需要用政府的力量去做,而大多数文化产品则要推向市场,进行产业化运作。不能所有文化任务都交给政府去做,否则这个文化本身将缺少活力。因为很多文化产品是根据大众的需要、受众的需要、读者的需要去做,不能跟读者、受众、观众离得太远。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对出版业提出的必然要求,是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提出的必然要求,是我国出版业为了实现又好又快发展而提出来的必然要求。
中国出版集团的出版物要做“官窑”
记者:在世界“文化软实力”竞争中,我国的处境如何?
聂震宁:国家现在高度重视“文化软实力”问题,这既符合国际竞争的需要,也符合我国社会发展的需要。中华民族必须要在文化上有大发展,否则就会变成一个畸形社会。
我们国家的“文化软实力”对国际社会产生着一些有益的影响,但是跟我们这么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和经济、人口大国的地位不相称。作为一个经济大国,我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经贸活动和国际社会交流已经很多了,但是我们的文化产品,特别是文化元素走出去并且受到欢迎,数量还是少之又少。别国人对中国文化感兴趣,来看看寺庙、宫殿、风景,固然很好,但毕竟只是一种猎奇。而我们当代创造的东西,特别是文化产品,别人并不急着要看、要消费。我们的文化传播力、创造力不够,因而文化的吸引力、感召力不够。
今年在北大和台湾南华大学共同举办的一个论坛上,我提出一个概念:文化软实力与文化硬实力。文化硬实力是什么?是生产和经营文化产品的实力,是文化产业的产业属性。若我们只讲“文化软实力”,容易使文化建设越来越虚,越来越理念化,必须用“文化硬实力”来支撑“文化软实力”,进而形成国家的软实力,壮大国家综合实力。我国的文化产业并不强,还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,还没有真正形成产业化、现代化、国际化的运作机制。
记者:出版业在其中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?
聂震宁:出版物是什么?出版物是文化最主要的载体。我国几千年的文化大部分是通过出版物和少数一些器皿、器物和建筑传承下来的。出版物往往是文化产品最初的产品,包括电影、电视剧、戏剧在内,内容的最初形态都是出版物。文化的传播经常是从出版物传播开始的。
出版业应该在提升国家“文化软实力”方面大有作为。在这方面,还需要用新的技术支持新的物质形态的出版,比如数字化网络化技术,应该加大力度运用到出版上来。
记者:我国出版业在实施出版“走出去”战略上有哪些具体策略?
聂震宁:出版要“走出去”,既要看我们有什么可以走出去,还要看国际市场有什么要求。现在看来,我们与国际市场的需求距离还比较远。在文化的基本态势方面,西强我弱是一个真实状态。在这种情况下,必须要有重点战略、重点推进、重点突破。一个出版社一年出版500种书,每种书出来以后市场上哪本反响好就卖哪本,那不行。必须要有重点地推进,重点去运作。比如《中国读本》、《狼图腾》、《藏獒》、《于丹< 论语>心得》等,这些都在国际上已经取得了比较突出的业绩,这就是实施重点战略的成果。
记者:中国出版集团作为我国出版业“国家队”,对自己有什么要求?
聂震宁:要求是全方位的。作为国家的出版产业集团,既要文化。又要产业:既要产品,又要市场:既要绩效,又要队伍;既要规模,又要标准。这当中,品质是第一位的。一切工作都得讲品质。那么,中国出版集团的品质要求是什么?那就是要成为国家出版业的“官窑”。我多次对中国出版集团所属的出版社说,中国出版集团的出版业务要有“官窑”意识。中国古代瓷器有官窑、民窑之分。官窑体现着当时的国家文化意志,传承着当时的主流文化品味,荟萃了当时的艺术精品,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。古代官窑的生产制作管理非常严格,由朝廷直接管理,严重违规那是要杀头的,那才叫全面的流程管理、严格的质量监控。官窑的次品要统统被毁掉。我们今天看到的官瓷和民瓷就很不一样,官瓷就是精品,民瓷就很少是精品。不服气不行。中国出版集团也应该树立国家出版业的“官窑”意识,不要把自己的责任、使命、地位放弃了。这就是我们对自己的要求。
采写/孟庆伟 穆莉 吴琦